黑桃笑

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补档,有几篇请见黑桃笑同名围脖🧣

【顺懂】许我向你看(END)

提示:顾顺重伤退役预警。
破镜重圆梗,梗老笔拙。
HE,爆字数一发完。
bug与ooc属于我。特种兵训练营经历参考自真实学员访谈。 反复被屏反复修改,也是没谁了。
—————


01.
“李懂!李懂!”
“李懂……李懂……”
……
……是什么声音。
那么真切,又如此遥远。
分明它就在耳边,好像是守在制高点等待伏击时有风吹过,又像是枪林弹雨中比肩突围时相视一笑,生死从来抛诸脑后,既有躲不掉的子弹,更有每个可能成为最后时刻的不留遗憾……
……李懂睁开眼,睫羽沾染一层水汽。
夜依旧深沉。

02.
他是顶天立地的军人,是蛟龙一队的主狙,是歼敌无数的射手,更是值得战友全然托付的后盾。
他有令敌人胆寒的大名,他是李懂。
而今,组织为他表彰,为他饯行。十数年如一日,他也终于可以停下跋涉的脚步,在青春轻狂的尽头,看一看原属于生命本身的风景。
送别之宴放纵畅饮,宿醉的感觉似曾相识。
他在凌晨三点的暗夜中醒转,然后,如释重负。

03.
从午夜到日出,行李收拾停当。
他小心地把一本书,一个相框跟一个花花绿绿的纸盒装进另一只皮箱。
他的副狙说懂哥,车已经到了。
他冲他点点头。
小伙子人高马大,标枪似的站得笔直,战场与训练场都毫不含糊,一股子倔劲儿像极了故人。
他拍拍他的肩,说好好干,前程似锦。
小伙子有点不舍,但仍旧露出一口白牙,说,为国效力。
……真的,没什么遗憾了。
他离开,枪法与信念留下,捎带着故人的份额。

04.
他不会忘记故人交给他那本书的情形,就像他不会忘记故人交代他每件事说每句话的神情。
很久以前,当他还是蛟龙一队的观察员,他的主狙,他亦师亦友的拍档,那个叫做顾顺的人,曾赠予他的一股自信。
那些年于夜深人静翻阅过无数遍的,书封与扉页早已磨损,有关缓解压力,有关超越自我。
他从初始那一丁点抵触中滋生对强大个体的艳羡,到从羡慕中萃取敬仰与自我激励——他曾认为他的主狙就像一个捉摸不透的神话,而自己则逐渐演变为神话的载体。
或者,亦成为另一个神话。
他记得顾顺总说,你做得很好。你的表现不错。
他记得顾顺为他的实力注脚,说罗星是不会选错人的。
他记得自己在加入主狙击手训练营的第一个夜,顾顺通过无线电波为他鼓劲,说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你的潜能无限,正视压力就可以走得更远。
他郑重点头,一步一步,向心中最明亮的地方奔跑,一步一步,触碰曾以为遥不可及的梦,一步一步,在人生的巨大画布上添色加彩,酣畅淋漓。
而顾顺,也从未在原地停留。

05.
远赴委内瑞拉特种兵猎人学校深造,那一年,顾顺三十岁。在此之前,李懂顺利通过海军陆战队主狙击手训练,成为蛟龙一队的主狙。
一年分离,他们只有两次电联。
第一次通话,是顾顺离开的两个月后。他对他说,首阶段为期63天的陆地突击手特训其实还好,跟想象中差不太多。
很久后李懂才了解到,那是专为折磨身心、考验意志和心理承受极限而设的魔鬼训练,残酷程度无以名状,每届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学员因不堪忍受而选择放弃。
顾顺在电话里轻描淡写,背后真相是超大负荷的无间断体能,持续减重十数公斤,每天训练不少于二十个钟,睡眠不超过两个半钟,吃饭睡觉都是奢侈,更多则是在高强度项目透支登顶的情况下还要额外承受一系列花式折磨,浇凉水,晒烈阳,吸瓦斯……
联系李懂之前,顾顺刚刚经历一场生死考验——连续数日湿地野外生存带来的身体疲惫让他在瓦斯室屏息失误,被教官一拳重击在腹部,这一记教训让本就空空如也的胃袋出现强烈痉挛,身体应激使得他在胃酸灼烧食道时猛吸了两口充斥着有毒杂质的烷烃气体。瞬间的窒息让大脑呈现短暂空白,连呼吸反射也被麻痹,无法吸气,无法呼气,犹被孤立于真空,又好似被扔进一间饱和浓烟的密室。
他凭一点信念、在即将丢失意识的情况下拼尽全力才未倒下,紧攥成拳的指甲掐进掌心,因踞枪与攀爬磨出厚茧的皮肤依然被掐出若干个月牙状的血印。
一个失误意味着后续进程均受影响、甚至比往常更为艰难。结束瓦斯考验,继而马不停蹄开往后山原始森林进行长达十二小时的负重奔袭,到夜间,已濒承受极限的他又被抽中参加一场武装泅渡……在湍急的河流中,险些被冲进瀑布拽下峡谷,生死一瞬,拼着最后一线坚守与粉身碎骨的结局擦肩。
一环环的折磨与历练,锻造的不仅是身体,更是他的精神与意志。
而这一切的支撑,除了身为一名中国军人的自尊与责任,还有他对蛟龙来之不易的猎人营深造资格的珍惜,归根结底,是拼着满腔的热血与热爱。

第二次通话,是在顾顺圆满完成猎人学校所有专业课程,获得委内瑞拉军方颁发的猎人勋章,即将启程回国之际。在淘汰率高达百分之八十的严酷考验下,一百多个科目,一百多个“优秀”,顾顺为自己交出满意答卷。
电话里,他对待几乎用性命换回的荣誉也同样轻描淡写,他说他只是不辱使命,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大家。
言简意赅地表达了问候,最后他说,李懂,哥要回来了。
放下电话,李懂内心似乎比对方更为激动,当夜甚至久不能寐。
或许因为目睹战友与搭档的无上成就,或许是自豪于身在蛟龙这样的优秀集体,也或许,还夹杂着与故人即将久别重逢的小小雀跃。

06.
顾顺回国归队,依然留驻蛟龙一队与李懂协同配合。
至此,军中最王牌的狙击手与最闪亮的狙击小组就位,两位成员先后都在各自基础上完成了脱胎换骨的改造与成长。
在这之前与之后,他们一起经历过太多太多次野战演练、海上护航与反恐维和,说什么心有灵犀生死与共,任何语言都显苍白。经年累月中默契成就的搭档,滚滚烽烟下后背交付的兄弟。
没有人比他们更信赖彼此。
李懂二十六岁生日,流弹呼啸于身侧,爆破声响彻天穹。密集的火力造就星辉斑斓的夜,他与顾顺在高地掩体后坚守了超过四个小时。
千难万险敲掉敌方的坦克连,顾顺眼底终于流露一丝战场上少见的情绪。
锐利的目光层层软化,当它落到李懂身上,便只剩下几不可察的温柔。
顾顺说,我记得今天好像是谁生日。
李懂说,你没记错,是我。
顾顺勾起唇笑,说那我该祝你生日快乐。
李懂说谢谢,是应该感到快乐。
顾顺回想不多时前敌方炮火打击下的夜色,闪烁的火光与星光融合成片,仿佛有漫山遍野那么多的蜡炬被齐齐点燃,而硝烟就是那些烛火的凝华。
顾顺说,李懂啊,你看你多排场。整座山都点满蜡烛为你唱生日祝福。
李懂凝视前方,再抬头看看夜空,闭上眼,许下二十六岁的第一个心愿。
之后过了许久,某天顾顺不知从哪儿弄到一张照片。
无人机拍摄,七寸见方的画幅上,是他俩趴伏在草丛里几乎头碰头的狙察一刻。
不断有流弹擦过躯体,弹道末尾是飞绽的血花,作战服与血污、泥土还有杂草混淆,两张涂抹着伪装油彩的脸难分彼此。
但当事人一眼就能发现自己,一眼就明白那是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彼时战况正胶着。
顾顺早已不必再提示李懂“沉住气”。
李懂也不必再默默回应“我尽力”。
他们都在无声无息地长大。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也随之吐绿萌芽,开枝散叶。

07.
李懂决定把那张“战地偶得”据为己有。
他把相片放进装有蛟龙比耶大合影的相框里,外层看到的是战友们年轻面颊上个个笑靥如花,内层只有李懂自己知晓,那是他与顾顺的生死与共。
如果剐蹭肩胛的流弹再偏半分,如果大动脉旁爆裂的枪响再正半毫……可能这就是一张遗照。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还好还好,除了各得其所,还有人陪着同渡彼岸。

08.
转年二月,蛟龙队随临沂舰航行东印度洋,在高强度的远海训练中度过一整个春节假期。
忙里偷闲时分,队长杨锐给每个队友备了一份薄礼,礼物不尽相同,有英雄钢笔,有羊皮手套,有蓝牙耳机,有运动手环,通过抽签随机取得。
李懂摸到手的,是钢笔。
而顾顺则抽到另一只笔。
唯一的两管文具被狙击组好搭档攥在手里,惹得大家不断起哄,说他俩同住用行同出任务,现在还要同写同画用同款笔,简直情侣标配。
李懂开怀,仍旧配合演出一点难为情,“还算坦然经得起玩笑”那样,顾顺则直接把他肩膀一揽,说你们以前是不是都瞎了,这么长时间才看出他是我的?
……效果简直一级棒。
大家都在欢笑中释放压力,而顾顺与李懂在这样善意又纯粹的氛围中凝望彼此。
目光交汇只在一瞬。
千言万语不必多说。

09.
那天夜晚在休息区,上下铺,李懂趴着床沿问下层,每逢佳节倍思亲,现在这样长年累月不着家,连问候也难有,以后会做什么打算。
顾顺不答反问,你呢。
李懂说暂时没想太远,毕竟还算年轻。
顾顺说你是在变着花样槽我老吗?
李懂说不是啊,不是的!
顾顺说,事实是我比你大六岁,代沟两道了都。
李懂说,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顾顺就笑,实诚孩子连个玩笑也听不懂吗。
李懂也笑,说是怕你老人家伤自尊。
顾顺一个大字平摊在床板上,奈何空间太小,盛不下他的长臂长腿。
李懂探出半个脑袋看他,说要不这样,你什么时候准备离开了,我说如果的话,拜托务必提前告诉我。千万别学二队那谁谁谁,默默办好手续说走就走。他的搭档得有多……有多……
——“难过”二字卡在咽喉,李懂又觉还是不要太直接的好。
顾顺两眼放空,黑暗中不知看见了什么,有些出神。
李懂皱着眉提醒他,你到底听我说话了吗?
听见了,顾顺点点头,听见了啊,你说如果我走了你会难过。
……
李懂咬咬唇,有种被剥光了无所遁形的即视,但,那个人说的也并不全对。
他赶紧指正,说我不是威胁你不准离开,也不是说你走了我就会难过,而是如果你不打个提前量知会我,搞突然袭击的话我才可能有点难过。
顾顺在黑暗中凝眸看他,恐怕他根本不知自己正被人款款注视。
顾顺说我不走,不会选择退役。
顾顺说打提前量也不走。
李懂心砰砰直跳,机械重复,不……不走?
顾顺说我怎么舍得离开。这里有我钟爱的一切,我怎么会舍得离开。
李懂说,哦,那也,不错。
顾顺说,只要蛟龙还需要我,我愿战斗到最后一刻。
——为崇高的信仰与无上的荣耀,战斗至最后一刻。
而他很快就做到。

10.
那一战异常惨烈,乃至细节于李懂已经记不太清。
医生给他的情形安个名词:PTSD。好在只是轻微。现役军人若经治疗得以缓解,不会影响其在部队的职责与前途。
“基因给子弹上膛,环境扣下扳机”——是这样吗?
不不,不是的。
李懂知道必然不是。
他的枪法与信念都未曾产生丝毫动摇,只是他不能够在黑暗中驻足,那些投影会像海啸一样劈头盖脸地席卷,足以把他淹没,撕碎他的灵魂。
予他强刺激的不能是战友,不能是别人——又或者哪怕是战友,是别人,甚至是自己,但唯独不能是他的搭档,不能是顾顺。
蒙罗维亚,那天的袭击事发突然。蛟龙一队被紧急抽调上岛协助疏散,顾顺与李懂在几处高地奔走,泛非大厦上空烈日高悬,西南风5级,风速11.8,全城警戒尽收眼底。
他们各自持狙寻找目标。
在成功打掉几名手执遥控设备的现场指挥,确保与维和部队对接成功,顾顺与李懂利索地汇合并撤离,等待队长分配新的任务。
变故就在此时产生。
街区中央忽然传来剧烈的爆破声。
爆炸接二连三,耳麦里杨锐临危不乱:顾顺李懂,重建制高点,尽快找出散在的人肉炸弹。
时间紧迫,顾顺与李懂对一记眼光,然后齐齐望向隔壁梅苏拉商务大厦。那座楼较泛非稍低矮,但依然可以形成狙击高地,唯一不足的是即便采取速降,也至少需要一分半钟才能勉强到位。
而当前所在的泛非天台,顾顺与李懂于东南方位连开数枪,不用提示也心知肚明,此刻此地必然已被敌方严密监控,任何企图保留最佳狙点的做法都是暴露,或成为移动标靶,自取灭亡。
时间紧迫,耳畔是挟裹着隆隆爆响的天台风声。
一边是相对保险但需消耗大量时间成本的商务大楼,一头是必然危险但可立刻解决当务之急的泛非大厦。
无人为此犹疑。
——我留下,你过去!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顾顺拦住李懂的去向,说你的狙击效率能高过我?
李懂握住顾顺的手腕,说我认为值得一试。
顾顺摇摇头,说不赌概率,我在猎人营经历过同样的考验。
没时间争辩了,李懂清楚他说得都对,现在绝不能意气用事。
李懂表示同意。
这是他这辈子所做最艰难的决定。
但付诸行动就是轻飘飘地,他松开手。

11.
他松开握住顾顺手腕的手,转身,头也不回地朝新的高地跑去。
他要与他形成默契连贯的AB角效应,顾顺抢夺最有利的机会、第一时间敲掉最显著且最具威胁性的目标,接下去就无缝切换成他来扫除其余散落的障碍。
两处狙点,完整的时间线,以及,一人若倒下还有另一人在异地增补的可能。
他拔足向前狂奔,而在身后发生的一切,他反复告诫自己,与此刻的李懂无关。

12.
就位于商务大厦新的制高点,仅仅耗费一分钟又二十秒。
他从瞄准镜里看到一颗拉普玛格南弹头同时穿透两名kb分子的咽喉。顾顺几乎在连击,在与时间赛跑。
密集的火力很快压向泛非天台,方才拼着沉着与果敢抢到的先机足以让对手尝到胆寒跟懊丧。
让他们听到败北的前奏。
而李懂,即将谱写胜利的主旋。
他聚精会神地瞄准、射击,尽量隐蔽,厚实的外裙墙为他阻拦掉不少流弹,但很快就会有重火力压制,他必须尽速协同顾顺完成全部障碍清扫,而顾顺,理应比他先行撤离。
他在耳麦里听到杨锐在吼,立刻放弃泛非天台!
他说,是顾顺!顾顺还在!
“砰!”
一边说一边击毙正做调度的敌人。
杨锐的声音立刻拔高:顾顺,快撤!快!
耳麦里没有回应,但他能看到狙R93的弹头还在沿袭熟知的弹道追逐目标。
他默默告诫自己,没事,没事的。
哪怕这话连自己都无法尽信。

13.
泛非天台终被火箭筒炮轰。
橘色火光蔓延,一团团黑烟笼罩。
李懂击发最后一枪,立刻矮身后退。一秒前蹲过的位置,一秒后即被高爆弹轰得七零八落。
几块流弹打在身上,立刻涌出溪流般的血线,却并不感到疼痛。
他跑,拼命往前。
他要回去见队友,见队长。要回去见顾顺,要看看他怎么样。
要听他说,哥的计划没错吧,下次记得交学费。
嗯,下次一定交学费了。

14.
蛟龙这次没有阵亡,却有重伤报告。
最为严重的——
是顾顺。

15.
所以后来李懂曾无数次不可自抑的想,如果……如果……
然而世事没有如果,顾顺的决策亦无懈可击。
至少在当时,在特殊节点,他的选择再精准不过,再正确不过。
蛟龙为他颁发特殊荣誉奖章,然而这枚奖章换不回他的一条胳膊,与一只眼睛。
那是神狙踞枪的臂膀与瞄准的视力。
漫天飞溅的弹片击穿他右臂桡骨,擦着他的右眼爆裂。
其余躯干四肢的伤裂多达数十处,还有一枚弹片嵌入肩胛无法取出。
对了,他还损失了一个肾脏,流弹将供血切断造成坏死,不得已才取出,但这与前途未卜的胳膊和眼睛相比,反而显得无足轻重。
李懂对他入院治疗那百来天的记忆丢失殆尽。
他们说他PTSD——
怎么可能。
顾顺昏迷时浑身插管躺在ICU,谁也不能探视。
顾顺清醒后留在单人加护病房,谁也不准探视。
是他不准他们探视。
他们不能违逆一个伤患的合理要求,除了队长杨锐与上级,谁也没能获准见他。
李懂甚至赖在病区外等候一天一夜,杨锐几乎要吼他擅li职守,虽然明明那天该他调休。
谁也不见。
严防si守的头号人物就是李懂。

16.
杨锐对李懂说,这事儿不怪你,你们的选择不能更好。
李懂说队长我知道。
徐宏对李懂说,顾顺他早就做好准备,他没什么遗憾了。末了还补充一句,你知道的,我从不说谎。
李懂说徐副我知道。
佟莉对李懂说,小李,振作!好消息是顾顺几乎没残更没破相——奇迹啊,眼睛保住了,视力下降不少而已;胳膊也保住了,单手揍不过你而已。
李懂这才抬眼看了看蛟龙之花,说,嗯,谢谢你我知道了。
石头与庄羽还想说什么,陆琛在一旁使眼色。
大家默契地抛下他,转身忙碌起来各司其职。
李懂独自默立于甲板,舰船在无垠的大海上远航,夕阳壮丽,白浪翻滚,远方流云似火亦有博大胸怀,而他却仿若驻足漩涡中央。
不曾自责,那不是顾顺想见的。
尽量不予消沉,那不是顾顺想听的。
只是仍有遗憾,这舰上再无曾经合拍的搭档。
就像此刻他独自站在那里,他的心声只能说与天涯。

17.
顾顺从负伤到退役就再未出现在蛟龙们的视线里。
上级从批示到安排并没费太多周折,行李有人帮忙收拾,李懂也帮了一把,自然而然。
东西不多,李懂从他抽屉里摸出老三样无非是蛟龙成员人手一张的迷彩装大合影,委内瑞拉特种兵训练营毕业证书——带血的猎人勋章,还有一支百把块钱的英雄钢笔。
这三样东西被平日大咧咧的人小心地码放在抽屉一角。李懂知道那是他珍视的象征。
李懂的眼泪来自于凝视那枚猎人勋章,顾顺拼了命换回的东西,不仅仅只是质素的提升与耀目的荣光。
那是他对自己军人身份的认同,那是他对工作、战斗之所的留恋与执着,他明明亲口对他说过——不离开,不退役,愿为信仰战斗到生命最后。
他做到了,却不是他理想的结果。
他无奈因伤退役,他在猎人学校的拼命,他在蛟龙一队的果敢,他为集体所做的一切,作为一名王牌狙击手所做的一切,一切一切都将随风而逝。
李懂最恨无奈,然而此时此刻只余无奈,无能为力。他知道顾顺会得到良好的安置,但那又怎样?一个人的理想之翼从此折裂,他还叫他再如何飞翔?
鹰击长空,那只战鹰也终是陨落了。

18.
杨锐召开一队会议,为成员诵读顾顺的告别信。
轻描淡写说拜拜了各位,愿大家平安顺遂,前程似锦。
愿国家昌盛,世界和平。
愿碧海蓝天常相伴。
额外送给李懂标配外的一盒口香糖。
说是自己没来得及吃完的,不喜欢也别扔掉。

19.
花花绿绿的盒子里面的确是十几块没来得及拆封的口香糖。
一点点蓝莓的香精气味。
李懂仿佛看见那个人跩跩无所谓地嚼它们的模样。
李懂拆了一块放进嘴里,平时他尽给他递他从来不吃,不喜欢,不成习惯,他也并未勉强。
现在李懂把糖块放在嘴里咀嚼,一口咬下去酸得快哭出声来。
呸,真难吃!
……

20.
过往尽湮,步履向前。
今时今刻,李懂珍而重之地把一本书——顾顺赠予他的心灵鸡汤;一只相框——大合影下层是无人机拍摄的“战地偶得”;还有一个花花绿绿的盒子——过期八百年不喜欢也不能再嚼的口香糖,蓝莓味,他把这些全装进另一只略小些的行李箱。
他的副狙说车来了。
他点点头。
最后一次回望生活并战斗过的营地,自顾顺离开他们的他的二十七岁,到今时今刻的三十五岁,他又独自跋涉了整整八年。这期间搭档换过,每个都配合默契、协力无间,但每个都不是顾顺,不会像他那样跩,那样狂。那样对他说,请战胜压力。
二十九岁那年曾有机会远赴委内瑞拉循着那人的足迹深造,但在最后时刻他把本已毫无悬念的机会让给更年轻的同志。
他知道,军营不是他的归属。他终究也会离开。
他像他,却不是他。
他曾被他激励,再凭自身实现蜕变,却终究还是被他改变。
何尝不愿一辈子留在这里,留在为之付出过热血与青春的阵地,但,他知道还有一些其它也很重要。
那些事仅次于信仰。
却并不与信仰相悖。

21.
说起来,八年时光也并非全无联系。
杨锐退役,庄羽退役,佟莉退役。
除了提干留下的,选择离开的也都各得其所,向着理想与新生活奔跑腾越。
每次顾顺都会“发来贺电”,嘻嘻哈哈像大家还是一家子从不曾分开。
只是所有人都默认绝对不会缺位的狙击手,却先大家一步渐行渐远。
李懂每每感伤惆怅,后来也成习惯,故作松快的表象没什么不好。
他跟顾顺电联,一年能有两三次。
他问他当初为什么誓死不见,甚至连电话也不留下,害得他两年后才通过徐宏的消息与他恢复往来。
电话那头的声线依然清朗张扬,只是音量低了许多。
顾顺说,因为哥不爽啊。
顾顺说,必须得走了,但是哪里甘心。
哥怕一见你们就……形象还是比较重要。
李懂笑起来。真正被他逗笑。
笑着笑着脸颊却沾湿一大片,嘴角尝到咸涩滋味。
顾顺说干嘛呢李懂?你看你看,我就说吧!
李懂泪得更加汹涌。
是哭,也不尽算,顶多属于无声哽咽,泪盈于睫非常人所能自控。
顾顺在电话里说,喂,战斗英雄,听说你年初又立了大功,现在这样可不好,传出去丢死人。
李懂一抹泪,说你怎么知道?
顾顺笑着说,我什么都知道。
李懂说,肯定徐副告诉你的。
顾顺说,你猜?
李懂想起他欠扁的样子,顿时又不想哭了。

中间各自忙碌,联系也得逢到机会。
李懂曾征询顾顺,休假时能否去探视下他。
顾顺说别,好好训练,安心回家,你一年能有几天假还这么浪费。我们又不是老乡。
什么老乡,那人退役后李懂才知其实他家环境特别好,从小即在射击场摸爬滚打练就的神童,那可是用人民币堆出来的快乐。
别的小伙伴大概只剩艳羡的份儿。
部队的安置他也用心领了,在一所高校任教,过的可不是普通教员的小康日子。
原生家庭类似富二代的配置,因此他能过得更好。至少在李懂看来,相当自在。

他们也曾视频聊天,顾顺给他观摩自己脸上的伤,不明显,主要伤在角膜和晶体。
右眼视力仅剩0.03,戴副眼镜外观上无法分辨,弱视也不算残废,还可以扮演金丝无框的衣冠禽兽。
至于手臂……
改用左手写字,左手吃饭,左手……撸管,说到这里李懂“切”了一声作为回应,本没什么拘束的话题让他弄得有点尴尬,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顾顺就在视频里笑,还是那么不羁与欠打。
行了行了,哥约了朋友出去撸串,是左手撸串,不是撸管,啊。
顾顺又忍不住逗他,李懂说我管你撸什么,照顾好自己吧!
顾顺说行。
李懂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你开车去?
顾顺说当然。
李懂说你可以吗?
顾顺说当然可以,没领残疾证,放心。
说完又改用右手握住手机上下移动照自己的帅脸,说你看,功能都还健在,不十分稳定而已。
他停下动作,李懂被心里暗示,觉得视频在几不可见的抖动。
其实并没有,只是踞枪不行,精密射击大受影响,基本起居却无虞。
李懂说,注意安全。
顾顺说,好。
没有一次欲言又止,却每次都像有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

22.
回到当下。引擎发动,吉普车缓缓驶离驻地。
李懂裤兜里是一张机票,而大件行李则被提前快运回家。
机票显示的目的,与家的方向并不相同。
李懂看窗外悄然倒退的街景,熟悉的,又有些陌生。十数载军旅生涯,竟从未有过今日这般心境去看,去听,去感受和思索。生活总在继续,没太多大起大落大喜大悲,而特种兵所经历的惊涛骇浪,生生死死,每一次都化为带血的丰碑,除了代表过往,向前看,仍旧还是一马平川。
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是最近一次与顾顺的视频通话。
其实也已过去半年有余。
那天是顾顺生辰,与当代所有的“资深青年”一样,高大潇洒的顾老师也教人猜不出年龄,若骗人说他才三十有五,大家会纷纷颔首认同,说他二十八九,大概也没人表示反对。
按理说李懂频频执行危险任务风餐露宿日晒雨淋,本应显得更为沧桑,可恰巧他天生少年气足,也是个不老童颜模样,所以动态平衡,二人外观上的年龄差距仍在。
所以在屏幕里头,顾顺说我以为这次该轮到你比我显老。
李懂说怎么了你不服?我也不想的。
顾顺说,每次见你还是那样子,没什么变化。
李懂说,什么样子?
顾顺说,就……哥心里的样子。
李懂说,心里?这不就在屏幕里么?
顾顺说,不不,幻想中的模样跟现实中的模样总归有点区别。
李懂似乎不明就里。
顾顺并不打算让他逮机会深挖,点到即止,迅速转换话题说,对了,他们最近都还好吧?
——他每次通过他带给大家问候,但二人总像有奇特的雷达,宁可把话题引到别处,也绝口不提各自私人的、最容易引起关注的感情生活。
就像是一个禁忌。
但冥冥中,李懂觉得没什么值得怀疑,答案几乎不言而喻。
观察员出身,蛟龙之眼岂非说说而已。
然后他想了想又开口,顾顺,我打算年内离开部队了。
对方竟丝毫也不惊讶,说哦,行,你高兴就好。
李懂说,我已经决定,跟上级也谈过我的想法和以后的规划。
顾顺在那头笑着,说你总把每件事都做到极致,这辈子算没白活。
李懂说你也是啊顾顺。
顾顺说我没白活,但徒有遗憾。
李懂说,你的遗憾也是你的荣光。
顾顺说,什么时候变这么酸呢?
李懂说,我不一直这样?
顾顺说,不过我那点遗憾已经有人替我填平。
李懂说,你是指我?
顾顺沉默片刻,忽然另起话头,问,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肯见你?
李懂说,为什么?
顾顺说,压力。最困扰你的、阻挡你前行的,总是压力。我不希望我在你的世界太具存在感,你是个什么责任都爱往自己头上硬揽的人,我不确定你的恶习改好没有,所以只能略作牺牲,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了。
没说出口的是,更别提他的眼睛和胳膊需要几年时间去复健,没好利索之前,他不可能由着他随意相见。
李懂无言,尽管猜得八九不离十,尽管已经时刻敦促自己切莫“重蹈覆辙”,但听见顾顺的亲述,哪怕用那种飘逸语气,依然给他带去心灵的冲撞。
顾顺说,李懂,怎么不说话?
李懂回神,说哦,知道了。
顾顺说,你现在决定退,我就告诉你。你如果不打算退,我这辈子都不告诉你。
李懂说,那你这辈子都不见我吗?
顾顺没有回答。
问题难度系数太高,他可能需要用一生去推演。
而李懂却在庆幸,自己的选择是有多么正确。
通话末尾,顾顺说,对了李懂,当年我送你那本书,战胜压力什么的,你到底看过没有?
李懂说看了好多遍,倒背如流。
顾顺“噗”地一口茶喷满屏幕。
李懂莫名其妙。
顾顺犹豫再三,还是开口:不好意思哥骗你的,哥从没看过那种鸡汤……
李懂说,啊?
顾顺说,老早想告诉你了,又觉得你不会真看。
李懂说,我真看了,还觉得挺好。
顾顺扶着额说,那会儿觉得你特别实诚,随口扯两句的道理大概不会掀起什么头脑风暴,手边正好有买三赠一的东西,看标题合适,就把那本鸡汤赠品塞给你了。
李懂暗忖原来如此。其实他早就存疑。
顾顺又说,所以算赔罪,我再送你本书吧,我自己写的。
李懂惊喜地问,你出书了?我怎么不知道?
顾顺说,你有空上网吗?你有空刷微博吗?你有空关注民生大事吗?
李懂摇摇头。
顾顺说,不过你很快就有空了。
李懂说,那我来找你。
他说得令他猝不及防,且不是问,是祈使。
他说他去找他。
但顾顺是谁,怎么可能随便吃瘪。他笑着回应他,哥不一定有空接待。
再不是“你别来”,或者“不想见”,而是“不一定有空”。
李懂顺杆爬,说你没空也不要紧,我马上多的是时间。我可以候你家门外专心等。
顾顺说那敢情好,就让我见识下你富裕的时间吧。
……
事隔大半年,这下,终于拥有彻底属于自己的、“富裕”的时间了。
李懂睁开眼。
他摸出那张机票。
窗外是和煦的暖阳,洒进车内,透过金色的光影他看到过去、现在还有未来。
每一个时刻,都无人缺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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